——《宋史》列传·卷第一百八十六
元·脱脱
【原文】
邵雍,字尧夫。其先范阳人,父古徙衡漳,又徙共城。雍年三十,游河南,葬其亲伊水上,遂为河南人。
雍少时,自雄其才,慷慨欲树功名。于书无所不读,始为学,即坚苦刻厉,寒不炉,暑不扇,夜不就席者数年。已而叹曰:“昔人尚友于古,而吾独未及四方。”于是逾河、汾,涉淮、汉,周流齐、鲁、宋、郑之墟,久之,幡然来归,曰:“道在是矣。”遂不复出。
北海李之才摄共城令,闻雍好学,尝造其庐,谓曰:“子亦闻物理、性命之学乎?”雍对曰:“幸受教。”乃事之才,受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、《宓义》八卦六十四卦图像。之才之传,远有端绪,而雍探赜索隐,妙悟神契,洞彻蕴奥,汪洋浩博,多其所自得者。及其学益老,德益邵,玩心高明,以观夫天地之运化,阴阳之消长,远而古今世变,微而走飞草木之性情,深造曲畅,庶几所谓不惑,而非依仿象类、亿则屡中者。遂衍宓羲先天之旨,著书十馀万言行于世,然世之知其道者鲜矣。
初至洛,蓬荜环堵,不芘风雨,躬樵爨以事父母,虽平居屡空,而怡然有所甚乐,人莫能窥也。及执亲丧,哀毁尽礼。富弼、司马光、吕公著诸贤退居洛中,雅敬雍,恒相从游,为市园宅。雍岁时耕稼,仅给衣食。名其居曰“安乐窝”,因自号安乐先生。旦则焚香燕坐,晡时酌酒三四瓯,微醺即止,常不及醉也,兴至辄哦诗自咏。春秋时出游城中,风雨常不出,出则乘小车,一人挽之,惟意所适。士大夫家识其车音,争相迎候,童孺厮隶皆欢相谓曰:“吾家先生至也。”不复称其姓字。或留信宿乃去。好事者别作屋如雍所居,以候其至,名曰“行窝”。
司马光兄事雍,而二人纯德尤乡里所慕向,父子昆弟每相饬曰:“毋为不善,恐司马端明、邵先生知。”士之道洛者,有不之公府,必之雍。雍德气粹然,望之知其贤,然不事表襮,不设防畛,群居燕笑终日,不为甚异。与人言,乐道其善而隐其恶。有就问学则答之,未尝强以语人。人无贵贱少长,一接以诚,故贤者悦其德,不贤者服其化。一时洛中人才特盛,而忠厚之风闻天下。
熙宁行新法,吏牵迫不可为,或投劾去。雍门生故友居州县者,皆贻书访雍,雍曰:“此贤者所当尽力之时,新法固严,能宽一分,则民受一分赐矣。投劾何益耶?”
嘉祐诏求遗逸,留守王拱辰以雍应诏,授将作监主簿,复举逸士,补颍州团练推官,皆固辞乃受命,竟称疾不之官。熙宁十年,卒,年六十七,赠秘书省著作郎。元祐中赐谥康节。
雍高明英迈,迥出千古,而坦夷浑厚,不见圭角,是以清而不激,和而不流,人与交久,益尊信之。河南程颢初侍其父识雍,论议终日,退而叹曰:“尧夫,内圣外王之学也。”
雍知虑绝人,遇事能前知。程颐尝曰:“其心虚明,自能知之。”当时学者因雍超诣之识,务高雍所为,至谓雍有玩世之意;又因雍之前知,谓雍于凡物声气之所感触,辄以其动而推其变焉。于是摭世事之已然者,皆以雍言先之,雍盖未必然也。
雍疾病,司马光、张载、程颢、程颐晨夕候之,将终,共议丧葬事外庭,雍皆能闻众人所言,召子伯温谓曰:“诸君欲葬我近城地,当从先茔尔。”既葬,颢为铭墓,称雍之道纯一不杂,就其所至,可谓安且成矣。
所著书曰《皇极经世》《观物内外篇》《渔樵问对》,诗曰《伊川击壤集》。
子伯温,别有传。
【翻译】
邵雍,字尧夫,祖籍范阳。其父邵古曾迁居衡漳,后来又搬至共城。邵雍三十岁时游历河南,将双亲安葬在伊水之畔,从此成为河南人。
邵雍少年时对自己的才华十分自信,慷慨激昂,志在建功立业。他博览群书,对学问极其勤奋,坚忍刻苦,多年寒冬不生炉火取暖,酷暑不摇扇降温,夜晚也不躺卧休息。他后来感慨道:“古人崇尚与圣贤为友,而我却未曾遍访四方。”于是他跨过黄河、汾水,跋涉淮河、汉水,探访齐、鲁、宋、郑等古国遗址。多年后,他突然醒悟,回到河南说:“大道原来就在这里。”从此便不再外出游历。
北海人李之才在共城任知县时,听说邵雍好学,曾亲自造访他的居所,并问他:“你听说过研究万物道理与生命本性的学问吗?”邵雍回答:“愿意请教。”于是拜李之才为师,学习《河图》《洛书》以及伏羲的八卦六十四卦图象。李之才的学问源远流长,而邵雍进一步探究隐秘的道理,深刻领悟其中的奥秘,学问博大精深,自得的体会尤为丰富。随着学问的日益深厚,他的德行也愈加高尚。他专注于研究天地的运转、阴阳的消长,以及古今世事的变化,甚至草木鸟兽的性情。他的造诣深入精微,几乎可谓不惑。他的研究并非单靠模拟猜测,而是以深刻的理解和规律为基础。他发展了伏羲“先天之学”的精髓,著书十余万言传世,但世人能够真正理解他学问的却很少。
邵雍初到洛阳时,住在简陋的茅屋中,无法遮风挡雨,亲自砍柴做饭以奉养双亲。虽然家境贫困,他却怡然自得,旁人无法窥知他的乐趣所在。为双亲守丧时,他哀伤过度,尽礼而为。富弼、司马光、吕公著等贤士退居洛阳时,十分敬重邵雍,常与他交游,并为他购置田园和住宅。邵雍靠种地维持生计,仅能勉强温饱。他将自己的住所命名为“安乐窝”,自号“安乐先生”。每天清晨,他焚香独坐,傍晚则小酌三四杯酒,微醉即止,从不过量。兴致来了,他便吟诗自娱。春秋时节,他偶尔在城中漫游;遇风雨天气,他便足不出户。出门时,他乘坐一辆小车,由一人拉车,随心所至。城中士大夫听到他的车声,纷纷迎接。甚至小孩子和仆役们都高兴地说:“我们家的先生来了!”不再称呼他的名字。有时邵雍会留宿一两晚再离开。一些好事者还特意模仿他家的样子建屋,等候他的造访,称为“行窝”。
司马光视邵雍如兄长。二人德行纯厚,成为乡里人的榜样。人们常告诫家人:“千万不要做坏事,否则司马端明和邵先生会知道。”当时来洛阳的士人,有的不去拜访官府,而是必定前往邵雍的住所。邵雍品德纯正,远远望去就能感受到他的贤德。他为人不注重表面形式,不设门户之见,与人相处时谈笑风生,不特意显得不同寻常。他与人交谈时,乐于谈论他人的优点,而从不提及他人的缺点。对前来请教的人,他必定答疑解惑,却从不强迫别人听他的学问。无论贵贱老少,他都以诚待人。因此,贤者敬仰他的德行,不贤者也被他的品德感化。洛阳一时人才辈出,忠厚之风闻名天下。
熙宁年间新法推行,官吏被迫严格执行,有些人辞官而去。邵雍的学生和旧友中担任地方官职的人纷纷来信求教,他回答道:“这是贤者应当尽力而为的时候。新法虽严,但能宽一分,百姓就能多受一分恩惠。辞官又有什么用呢?”
嘉祐年间,朝廷下诏寻访隐逸之士,留守王拱辰推荐邵雍。他被授予将作监主簿之职,后又被举荐为逸士,补任颍州团练推官,他都坚决推辞,后接受任命,但他竟然称病不上任。熙宁十年,他在六十七岁时去世,朝廷追赠他为秘书省著作郎。元祐年间,赐谥号“康节”。
邵雍学识渊博,才情卓越,超越古今,但性格坦然宽厚,从不炫耀锋芒,因此他清廉而不过激,和善而不流于俗套,与人交往越久,越受尊重与信任。河南程颢年轻时随父亲认识邵雍,与他长谈一整日,离去后感叹道:“尧夫的学问,是内圣外王之道啊。”
邵雍的才识远远超过常人,对事情常能预见。程颐曾说:“他的内心虚静通明,自然能够洞察一切。”当时学者因邵雍超凡的识见,力图效仿他的行为,有人认为邵雍看淡世事;又因他预见凡事,认为他凭借声气变化推测万物的变迁。因此有些人将已经发生的事硬说是邵雍预言的结果,但这些未必都是真实的。
邵雍病重时,司马光、张载、程颢、程颐日夜守候,将要去世时,他们在庭院中讨论丧葬之事,邵雍听到后,召唤儿子邵伯温说道:“诸位贤人想将我葬在靠近城里的地方,但应按祖先之茔安葬我。”安葬后,程颢为其撰写墓志铭,称邵雍之道纯一无杂,已经达至安定与完善之境。
邵雍的著作有《皇极经世》《观物内外篇》《渔樵问对》,其诗作名为《伊川击壤集》。
其子邵伯温另有传记记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