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樵者问渔者曰:“小人①可绝乎?”
曰:“不可。君子b禀c阳正气④而生,小人禀阴邪气⑤而生。无阴则阳不成,无小人则君子亦不成,唯以盛衰⑥乎其间也。阳六分则阴四分,阴六分则阳四分,阳阴相半则各五分矣。由是知君子小人之时有盛衰也。治世则君子六分。君子六分,则小人四分,小人固不能胜君子矣。乱世则反是。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⑦,兄兄,弟弟,夫夫,妇妇,谓各安其分也。君不君,臣不臣⑧,父不父,子不子,兄不兄,弟不弟,夫不夫,妇不妇,谓各失其分也。此则由世治世乱使之然也。君子常行胜言,小人常言胜行。故世治则笃实⑨之士多,世乱则缘饰⑩之士众。笃实鲜不成事,缘饰鲜不败事。成多国兴,败多国亡。家亦由是而兴亡也。夫兴家与兴国之人,与亡国亡家之人,相去一何远哉!”
樵者问渔者曰:“人所谓才⑪者,有利焉,有害焉者,何也?”
渔者曰:“才一也,利害二也⑫。有才之正⑬者,有才之不正⑭者。才之正者,利乎人而及乎身者也;才之不正者,利乎身而害乎人者也。”
曰:“不正,则安得谓之才?”
曰:“人所不能而能之,安得不谓之才?圣人所以惜乎才之难者,谓其能成天下之事而归之正者寡也。若不能归之以正,才则才矣,难乎语其仁也。
“譬犹药疗疾也,毒药亦有时而用⑮也,可一而不可再也,疾愈则速已,不已则杀人矣。平药⑯则常日而用之可也,重疾非所以能治也。能驱重疾而无害人之毒者,古今人所谓良药也。《易》曰:‘大君有命,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⑰。’如是,则小人亦有时而用之。时平治定,用之则否。《诗》云:‘它山之石,可以攻玉⑱。’其小人之才乎!”
【注释】
①小人:品德低下或心术不正之人。
②君子:品德高尚、行事正直之人。
③禀:秉承、承受。
④阳正气:纯正的阳气,象征正直与光明。
⑤阴邪气:阴暗偏邪之气,象征邪恶与不正。
⑥盛衰:兴盛与衰落。
⑦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:指各守本分,出自《论语》。
⑧君不君,臣不臣:指上下失序,伦理混乱。
⑨笃实:忠厚诚实之士。
⑩缘饰:夸饰虚浮之人。
⑪才:才能。
⑫才一也,利害二也:才能本质相同,但带来的结果可利可害。
⑬才之正:用才正当。
⑭才之不正:用才不正。
⑮毒药亦有时而用:毒药虽危险,特定情况下可用以治病。
⑯平药:温和的药物。
⑰大君有命,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:意指小人不宜在治世时任用。
⑱它山之石,可以攻玉:出自《诗经》,意为外来的不完美之物有助于改正自身缺点,借指小人之才可用以纠正错误。
【翻译】
樵夫问渔夫:“小人能够被彻底消灭吗?”
渔夫回答:“不能。君子是秉承阳正之气而生,小人是秉承阴邪之气而生。没有阴,阳就无法独立存在,没有小人,君子也就无法产生,这二者是由不同时间的盛衰变化而造就的。阳气占六分,阴气就占四分;阴气占六分,阳气就占四分。阳气和阴气各占一半时,就各是五分。由此可知,君子和小人的势力有盛衰之分。世道安稳时,君子占六分,小人占四分,小人自然不能胜过君子。乱世则相反。
“所谓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、兄兄、弟弟、夫夫、妇妇,这是各安其分的表现。而君不像君,臣不像臣,父不像父,子不像子,兄不像兄,弟不像弟,夫不像夫,妇不像妇,这是各失其分的表现。这都是由世道的安稳或混乱所决定的。君子通常行动胜过言语,小人通常言语胜过行动。所以世道安稳时,笃实的人多;乱世时,虚伪的人多。笃实的人很少不能成事,虚伪的人很少不败事。成事多则国家兴盛,败事多则国家灭亡。家庭的兴亡也是如此。兴家和兴国的人,与亡国亡家的人,相差是多么远啊!”
樵夫又问渔夫:“人们常说的‘才能’,有的能带来好处,有的却会带来害处,这是什么原因呢?”
渔夫回答:“才只有一种,却能造成利害两种结果。有正当使用才能的人,也有不正当使用才能的人。正当发挥才能的人,既能造福于他人,又有益于自身;不正当发挥才能的人,虽能为自己谋利,却会损害他人。”
樵夫又问:“既然是不正,怎么还能称为才呢?”
渔夫解释道:“人能做常人所不能之事,又怎能不称为才呢?圣人之所以怜惜成才困难,就是因为能用才能成就天下大事且引导才能归于正道的人极少。如果不能引导才能归于正道,那么这个人虽有才,却难以称为仁者。
“这就好比用药治病。有的毒药也能治病,但仅能用一次,不可多次使用。病愈就必须停用,否则反而会害人。普通药物虽然可以日常服用,但对重病却无效。而真正的良药,是既能治重疾,又不会伤害人的药物。《易经》里说:‘大君发布命令,开国承家,但不可任用小人。’这说明小人之才在某些时候也是可以任用的,但只能在时局混乱、需要运用特殊手段的情况下使用,太平盛世时则不宜任用。《诗经》也说‘它山之石,可以攻玉’,这大概就是指小人的才能吧!”
【解读】
这段对话围绕“小人是否能够彻底消灭”和“才能的利害关系”展开,渔夫通过阴阳的哲理与才德的分类,深刻阐释了君子与小人的共生关系,以及才能在善用与误用之间的微妙差别。他的回答不仅是对樵夫问题的解答,也是对社会秩序、个人德行与才能价值的全面反思。
渔夫首先解释了小人无法彻底消灭的原因。他将君子与小人分别比作秉承阳气与阴气而生的存在,指出阴阳相生相克,缺一不可。正如没有阴,阳便无法独立,没有小人,君子也无法完全彰显自身的德行。这种哲学观念揭示了世界上对立事物之间的相互依存性,同时说明小人和君子在不同的世道中占据不同的比例。太平盛世中,君子占据主导地位,小人难以猖獗;而乱世之时,小人则易趁势而起。这种消长的规律不仅适用于人性与社会,也折射出阴阳平衡的天道运行。
在阐述世道与人伦的关系时,渔夫引用“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”的经典论述,强调各尽本分是维持社会秩序的根本。太平盛世里,人们多重行动、少空谈,笃实笃厚之士成事有余;而乱世则倾向于趋炎附势、华而不实,小人言过其实却难成大事。这种对君子与小人行为模式的对比,揭示了社会兴衰的关键所在:多成事之人,国家兴盛;多败事之人,国家衰亡。这种规律不仅适用于治国,也同样适用于治家。渔夫以简单而深刻的语言提醒我们,个人的行为与品德如何,直接影响着家庭与国家的兴衰。
樵夫的第二个问题转向了才能的利害关系,渔夫对此展开了更加具体的分析。他指出,才本身是中性的,既能造福社会,也可能带来危害。正当使用的才,既利己又利他;不正当使用的才,则只顾个人利益,甚至以损害他人和社会的利益为代价。这一观点揭示了“才”与“德”之间的内在联系:才是能力的体现,而德是才的引导者。若无德行的约束,才可能变成祸患。
当樵夫质疑“为何不正之才也被称为才”时,渔夫用药物作比喻,将才分为圣人之才、普通之才与小人之才。正如毒药在某些情况下能起到救命作用,小人之才在混乱时期可能成为特殊手段的一部分,但在太平盛世却不可滥用。这种比喻强调了才的使用时机与尺度:合适的时机、正确的用途,才能使才成为福泽;盲目使用、不加约束,则可能使才变为祸患。渔夫引用《易经》和《诗经》,以“大君命令”“它山之石,可以攻玉”为例,进一步说明即便是小人之才,也有其独特的作用,但须谨慎使用。
总体而言,这段对话通过对阴阳哲理、才德关系与社会秩序的深入探讨,揭示了君子与小人的共生、才与德的关联,以及治世与用才的智慧。渔夫以简洁的语言传递出深刻的道理,为个人修身、家庭兴旺、社会治理提供了宝贵的哲学指引。